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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里耶秦简“邮利足”考


睡虎地秦简出现“轻足”简文。“轻足”负责传递文书,然而与“以邮行”通信方式有所不同。里耶秦简可见“邮人”职任。此外,又见所谓“邮利足”。“利足”与“轻足”,均体现行走能力方面的优胜。但“邮利足”作为服务于邮驿系统的专业人员参与“以邮行”的文书及其他邮件的传递实践,体现“邮”对于通信效率的特殊追求。对于“邮利足”及相关历史文化现象的的考察,应当有利于理解秦的交通能力以及秦政的节奏特征。

1.“以邮行”通信方式与“邮人”职任

湖南龙山里耶秦代古城遗址1号井出土的38000余枚简牍以及北护城壕11号坑出土的51枚简牍,学界通称为“里耶秦简”。“里耶秦简”的主要内容是秦洞庭郡迁陵县的公文档案遗存,书写年代为秦统一进程中的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至秦二世二年(前208)。秦统一的历史,秦王朝地方行政管理的方式以及秦代邮驿史的诸多信息,可以通过“里耶秦简”的研究得以认识。

通过简文可以得知,战国时期楚国可能已在迁陵设县。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王翦遂定荆江南地”[1],于是置洞庭郡和苍梧郡,大致应如《里耶秦简(壹)》编著者所说,“迁陵设县与此同时。”[2]

“里耶秦简”出现公文传递“以邮行”的形式。如第五层简牍:“酉阳以邮行I洞庭II”(5-34)以及“迁陵洞庭I以邮行II”(5-35)等。“以邮行”的文书传递形式也见于睡虎地秦简《语书》,如:“以次传;别书江陵布以邮行。”[3]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简文中出现了“邮人”称谓。例如第八层简牍可见如下三枚简牍:

(1)廿八年七月戊戌朔辛酉,启陵乡赵敢言之:令曰二月I壹上人臣治(笞)者名。·问之,毋当令者。敢II言之。III8-767

七月丙寅水下五刻,邮人敞以来。/敬半。  贝手。8-767背

(2)卅二年正月戊寅朔甲午,启陵乡夫敢言之:成里典、启陵邮人I缺。除士五(伍)成里匄、成,成为典,匄为邮人,谒令II尉以从事。敢言之。III8-157正月戊寅朔丁酉,迁陵丞昌卻之启陵:廿七户已有一典,今有(又)除成为典,何律令I(应)?尉已除成、匄为启陵邮人,其以律令。/气手。/II正月戊戌日中,守府快行。正月丁酉旦食时,隶妾冉以来。/欣发。  壬手。III8-157背

(3)卅三年二月壬寅朔朔日,迁陵守丞都敢言之:令曰恒以I朔日上所买徒隶数。·问之,毋当令者,敢言之。II8-154

二月壬寅水十一刻刻二,邮人得行。  圂手。8-154背[4]

这三枚简都出现了“邮人”字样,简(2)出现三次。从简(2)的内容看,“启陵邮人”即“启陵乡”充任“邮人”的身份,需要“乡”的长官的推荐和上级“迁陵丞”的认可。通过简(1)和简(3)的简文记录,可知“邮人”执行公务有严格的效率检查的制度,如简(1)“七月丙寅水下五刻邮人敞以来”,简(3)“二月壬寅水十一刻刻二,邮人得行”,时刻记录具体明确。

根据简(2)的内容,“启陵乡夫敢言之:成里典、启陵邮人缺,除士五成里匄成,成为典,匄为邮人”,可见“启陵乡”的长官“夫”推荐“成里典、启陵邮人”人选之郑重。而三天之后迁陵县丞“昌”回复:“启陵廿七户,已有一典”,否决“今又除成为典”的建议,又宣布“尉已除成、匄为启陵邮人”。说明“邮人”身份的确定,需经历相当严肃的行政程序。从“启陵邮人”的称谓形式看,“邮人”似乎归属于“乡”,但是其人选的明确,则是由“迁陵”县级机关决定的。

2.里耶秦简所见“邮利足”

思考里耶秦简所见迁陵“邮人”,有必要关注同样从迁陵出发承担“邮”的任务的“邮利足”。我们看到这样的简文:

(4)〼迁陵以邮利足行洞庭,急。8-90

(5)〼□利足行〼8-117

(6) 少内。〼8-527

        〼迁陵以邮利足行洞〼8-527背

据(4)(6)文例,推想(5)“□利足”很可能就是“邮利足”。《里耶秦简牍校释》(第一卷)就简(4)内容有所解说:

利足,也见于8-117、8-527,指善于行走。《荀子·劝学》:“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田律》简2-3“近县令轻足行其书,远县令邮行之”,其中“轻足”指走得快的人,与“利足”文义相近。不过里耶简“利足”和“邮”连言,似指邮人中行走尤快者。[5]

“‘利足’和‘邮’连言”的情形,确实值得注意。以为“邮利足”“似指邮人中行走尤快者”的意见,是有道理的。

《荀子·劝学》:“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梁启雄解释说:“言假藉舆马的人,并不是他的脚比别人利便,却能到达千里。”[6]又《荀子·非十二子》:“……利足而迷,负石而坠,是天下之所弃也。”梁启雄就此“利足”没有解说。而王先谦《荀子集释》解释“利足而迷”:“苟求利足而迷惑不顾祸患也。”又解释“负石而坠”:“谓申徒狄负石投河。言好名以至此也,亦利足而迷者之类也。”又引郝懿行说:“利足而迷,所谓‘捷径以窘步’也。负石而坠,所谓‘力小而任重’,‘高位实疾颠’也:二句皆譬况之词。”王先谦赞同郝懿行的判断:“先谦案:郝说是。”[7]所谓“捷径以窘步”见于屈原《离骚》。[8]《周易·系辞下》:“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9]《国语·周语下》:“高位寔疾颠,厚味寔腊毒。”[10]《汉书》卷二七中之上《五行志中之上》:“高位实疾颠,厚味实腊毒。”[11]对于“利足”的这些理解,似乎与里耶秦简“邮利足”之“利足”的语义存在一定距离。或许可以说,从称谓史的视角看,里耶秦简“邮利足”对于我们认识秦史,透露了新的信息,提供了新的知识。

汉代文献亦见“利足”。《史记》卷二七《天官书》:“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集。”张守节《正义》引《淮南子》:“土地各以类生人。”“轻土多利足,重土多迟。”[12]《淮南子·墬形》:“土地各以其类生。”“轻土多利,重土多迟。”王念孙已经指出:“此本作‘土地各以类生人’。今本衍‘其’字,脱‘人’字。《史记·天官书》《正义》、《艺文类聚·水部》上、《白帖》六、《太平御览·天部》十五、《地部》二十三、《疾病部》一、《疾病部》三引此并无‘其’字,有‘人’字。”[13]然而引《淮南子》“轻土多利足”者,仅《史记》卷二七《天官书》张守节《正义》一例。

3.睡虎地秦简所见“轻足”

睡虎地秦简《田律》中有要求将关于农作的信息及时上报上级行政部门的法律规定:

雨为澍,及诱(秀)粟,辄以书言书稼,诱(秀)粟及豤(垦)田畼毋稼者顷数。稼已生后而雨,亦辄言雨少多,所利顷数。旱及暴风雨、水潦、(螽)、群它物伤稼者,亦辄言其顷数。近县令轻足行其书,远县令邮行之,尽八月□□之。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译文:“下了及时的雨和谷物抽穗,应即书面报告受雨、抽穗的顷数和已开垦而没有耕种的田地的顷数。禾稼生长后下了雨,也要立即报告雨量多少,和受益田地的顷数。如有旱灾、暴风雨、涝灾、蝗虫、其他害虫等灾害损伤了禾稼,也要报告受灾顷数。距离近的县,文书由走得快的人专程递送,距离远的县由驿站传送,在八月底以前【送达】。”[14]

律文中的“轻足”,整理小组解释为“走得快的人”。

上古文献可见“轻足者”之说。《前汉纪》卷四《高祖四》:“秦失其鹿,天下争逐之,高材轻足者先得。”[15]《淮南子·览冥》也写道:“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16]这里所说的“轻足者”,大致也是指足力轻捷矫健,“走得快的人”。或直接作“轻足善走者”,《吴子·图国》:“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聚为一卒。”[17]然而这些言及“轻足”的文例,与睡虎地秦简《田律》作为身份称谓之所谓“轻足”在文字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也有以“轻足”指代“轻足者”的文例。如《淮南子·齐俗》:“江河决沉一乡,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丘,轻足先升,不能相顾也。”[18]又《东观汉记》卷一《世祖光武皇帝》:“……连胜,遂令轻足将书与城中诸将……。”[19]此“令轻足将书与……”与睡虎地秦简《田律》“令轻足行其书”句式大致相同。刘秀有意透露援军已到的情报,其具体情节是“令轻足将书与城中诸将,言宛下兵复到,而阳坠其书”,可知这里所说的“轻足”,应当是传递军书的邮驿系统从业人员。

“近县令轻足行其书,远县令邮行之”,整理小组译为“距离近的县,文书由走得快的人专程递送,距离远的县由驿站传送”。从译文字面上看,似乎这些“走得快的人”并非属于“驿站”的专职邮递人员“邮人”。其实,“轻足”亦不排除步行“邮人”的可能。律文内容是说,“近县”由他们传送,是因为可以不必接力交递,能够直接送达。“远县”则需要经“邮”的系统线路,一个邮站一个邮站地传递。所谓“轻足”,说明他们需要达到一定的体质要求,以保证信息传递的效率。[20]

关于睡虎地秦简《田律》所谓“辄以书言”、“辄言”,并“近县令轻足行其书,远县令邮行之”的制度,许多研究者均予以注意,但有的只说“及时”“报告”[21],“向上级报告”、“立即报告”、“随时向主管部门报告”[22],不涉及有关“轻足行其书”与“邮行之”等规定。言及“轻足”者,或直接采用整理小组的解说:“距离近的县,文书由走得快的人专程递送,距离远的县,由驿站传送。”[23]有的对睡虎地秦简语词进行专门研究的论著,亦未就“轻足”语义即体现的社会身份进行说明。[24]

前引《淮南子·览冥》“质壮轻足者”语,下文说到其艰苦的交通实践:“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羸弱凄怆于内,厮徒马圉,軵车奉饟,道路辽远,霜雪亟集,短褐不完,人羸车弊,泥涂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身枕格而死。”[25]这里所说的“轻足者”,与睡虎地秦简《田律》作为身份称谓的所谓“轻足”似乎有所不同。然而其行为方式又应当与“轻足”身份有密切关系。所谓“道路辽远,霜雪亟集,短褐不完,人羸车弊,泥涂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身枕格而死”,是可以作为表现服务于邮驿的“轻足”们具体形象生活情状的参考的。

我们看到后世史籍中有言及“轻足”者。如《宋史》卷一九〇《兵志四·乡兵一》“河东、陕西弓箭手”条载“政和三年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何常奏”:“西贼有山间部落谓之‘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有平夏骑兵谓之‘铁鹞子’者,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每于平原驰骋之处遇敌,则多用铁鹞子以为冲冒奔突之兵;山谷深险之处遇敌,则多用步跋子以为击刺掩袭之用。此西人步骑之长也。”[26]又《宋史》卷二七三《何承矩传》:“齐桓、晋文皆募兵以服邻敌,故强国之君,必料其民有胆勇者聚为一卒,乐进战效力以显忠勇者聚为一卒,能逾高赴远轻足善斗者聚为一卒,此三者兵之练锐,内出可以决围,外入可以屠城。”“且聚胆勇、乐战、轻足之徒,古称良策,请试行之。”[27]言军事者说到“轻足”,强调其作战机动性。所谓“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即如《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28]以及《汉书》卷五二《韩安国传》言“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风,去如收电”。[29]所谓“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以及“能逾高赴远轻足善斗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睡虎地秦简“轻足”原义。

4.关于“轻足”“利足”之“轻”“利”

《旧唐书》卷一六六《白居易传》:“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30]所谓“利足之途”,语义似乎接近前引何常奏言“平原驰骋之处”。

以“轻”言节奏风格迅捷急速,秦汉文献可见“轻行”[31]、“轻剽”[32]、“轻锐”[33]、“轻鹜”[34]、“轻武”[35]诸说。以“轻”形容修饰军人与军队,作为名词使用者,有“轻兵”[36]、“轻卒”[37]、“轻徒”[38]、“轻骑”[39]、“轻军”[40]等。

“利足”的“利”,也有速度快的意思。《淮南子·墜形》:“轻土多利,重土多迟。”“湍水人轻,迟水人重。”高诱注:“利,疾也。”“湍,急流悍水也。”[41]所谓“轻土多利”,体现“轻”与“利”的关系。文献亦见与前说“轻车”连用的所谓“利马”,形成“轻车利马”之说。《盐铁论·西域》:“虽轻车利马不能得也,况负重羸兵以求之乎?”[42]“轻车利马”构成了并说“轻”“利”的言辞组合。所谓“利口”[43]、“利辞”[44],则指言辞快捷,如《史记》卷一〇二《张释之冯唐列传》所谓“谍谍利口捷给”。[45]“谍谍”,《汉书》卷五〇《张释之传》作“喋喋”。[46]

上古文献亦见“轻利”连说以形容交通效率之高的文例。如《墨子·辞过》:“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47]《荀子·议兵》:“轻利剽遬,卒如飘风。”杨树达曰:“‘剽,亦轻也。’遬与‘速’同。”[48]《史记》卷二三《礼书》亦言“轻利剽遬”,张守节《正义》:“剽遬,疾也。”[49]《三国志》卷五四《周瑜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即说到“轻利舰”。[50]以“轻利”为名号的战舰,应是水战快船。这种“轻利舰”,应当与《宋书》卷一《武帝纪上》所谓“轻利斗舰”[51]、《清史稿》卷一三八《兵志九》“海防”条所谓“轻利兵船”[52]、“海舶之轻利者”[53]有某种关系。

5.“邮利足”身份

简(2)从事公文传递的不是“邮人”,而是“隶妾冉”,这可能与“启陵邮人”职任正在确定与未确定之间有关。而“隶妾”即女性官奴婢承担了“邮人”的工作,体现出比较特别的行政管理方式。

《里耶秦简(壹)》的编著者指出,“以往出土的秦汉简牍,很少有刑徒从事何种劳动记录。据文献记载,徒隶多从事于土木工程,如修城、筑路等。里耶简文,为我们提供了刑徒所从事的多种劳动。”“有刑徒参加田间农业劳动之外,还可作园、捕羽、为席、牧畜、库工、取薪、取漆、输马、买徒衣、徒养、吏养、治传舍、治邸,乃至担任狱卒或信差的工作,行书、与吏上计或守囚、执城旦。”[54]除多种形式的劳作之外,又有“担任狱卒或信差的工作,行书、与吏上计或守囚、执城旦”等体现出比较高的信任度的工作。简(2)所见“隶妾冉”承担了“邮人”的职任,可能可以理解为“担任”“信差的工作”的实例。

秦的社会形态研究,是比较复杂的工作。以往多有学者将商鞅变法解释为由奴隶制走向封建制的社会形态进步的标志,以为秦的统一体现出先进的制度战胜了落后的制度,然而考古发现提供的资料告诉我们,历史真实显然要复杂得多。正如李学勤所指出的,“必须重新描绘晚周到秦社会阶级结构的图景。”“有的著作认为秦的社会制度比六国先进,笔者不能同意这一看法,从秦人相当普遍地保留野蛮的奴隶制关系来看,事实毋宁说是相反。”[55]就这一历史文化主题进行深入的研究,对于通过中国历史走向说明社会发展的若干规律是必要的。我们一方面不应忽视“秦人相当普遍地保留野蛮的奴隶制关系”的历史事实,同时对于秦时“刑徒”、“徒隶”的管理方式,应当有多方位、多视角的考察,应当力求避免简单化、片面化倾向的理解。“刑徒”、“徒隶”们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管理程序,也是不宜忽视的行政史的事实。

关于“邮利足”身份的考察,现在资料并不充备。但是通过相关迹象推测,这些邮驿系统从业人员身份构成可能是比较复杂的。

6.“急足”“急脚”:后世邮驿史与秦邮“轻足”“利足”对应的信息

迁陵“邮人”们以他们的辛劳,维护着秦帝国的行政操作。他们在山林水滨的匆匆脚步,也为中国邮驿史的书写保留了深刻的历史文化印迹。长沙走马楼吴简出现“邮卒”与“驿兵”身份,体现出邮驿体系的军事化管理形式。[56]中国古代邮驿制度与近现代意义的“邮政”不同,首先服务于军事政治,而并非以服务社会民生为要务。考察并说明迁陵“邮人”身份在后世逐步的发展流变,显然还需要经过认真细致的学术努力。但是中国邮驿体系的基本格局、服务性质、工作程式和运营风格,在秦代可以说已经初步形成。

就“邮利足”称谓的考察而言,我们是可以在后世邮驿史资料中发现对应信息,从而认识其渊源关系的。

与“轻足”相关,我们看到“轻邮”语汇在南北朝时出现,后来文献中也有遗存。《艺文类聚》卷二五引梁简文帝《与魏东荆州刺史李志书》:“密驿轻邮,侧望归简。”[57]宋人宋庠习惯使用“轻邮”这一语汇。如《次韵和观文王尚书谢余寄示新诗》:“丰谣连井甸,华札满轻邮。”《被诏假轺传诣阙》:“轻邮千里给台符,晓月征骖上道初。”《送贵溪尉周懿文》则多角度地言及行旅生活与“津亭”、“县道”、“棹”“盖”、“旅突”、“官符”等交通条件和交通形式的关系,其中使用了“轻邮”一语:“津亭理棹拂朝霞,试补东溪县道赊。旅突倦供樵客桂,官符贪及戍时瓜。蟾生海岸空弦湿,天倚山城一盖斜。岁晚私书无惮数,轻邮不禁岭头花。”[58]清人叶绍本《送家仲兄之官福建》:“王程星急走轻邮”[59],既言“轻邮”,又以“走”如“星急”形容其行为节奏。朱彝尊《戏效香奁体二十六韵》:“积思凝琼树,轻邮达函。”[60]汤右曾《顾伊在侍郎巡抚河南寄赠四首》之二:“闻命才为宿夕留,图书一卷压轻邮。”[61]都是“轻邮”之“轻”即邮驿的高速度得到肯定的实例。叶绍本《骢马行为树琴冡宰师作》:“此马如知公勇决,风驰电掣轻邮程。百四十里到俄顷,草头一点霜蹄明。”[62]其中“风驰电掣轻邮程”以及“百四十里到俄顷”,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轻邮”的效率。

史籍又看见“轻驿”的说法。如《南齐书》卷四八《孔稚珪传》:“发衷诏,驰轻驿,辩辞重币,陈列吉凶。”[63]

从河西汉简反映的情况看,邮书通常大多为步行传递。敦煌汉简所谓“奉邮书走卒”(1242)以及居延汉简常见的“行者走”,可能都体现这种步递形式。《旧五代史》卷一三四《僭伪列传一·杨行密》记载,唐代末年庐州人杨行密据说可以“日行三百里”,唐僖宗中和之乱时,“天子幸蜀,郡将遣行密徒步奏事,如期而复。”[64]北宋的“步递”,即以步行接力传递作为主要方式的效率较低的邮驿形式。

“步递”除了传送公文之外,又有承送官物、侍送游宦等任务,因而往往造成从役者的艰苦繁劳。从总体观察,其工作效率也是相当低下的。

苏辙曾经谈到“步递”的形式和意义:“蜀道行于溪山之间,最是险恶。搬茶至陕西,人力最苦。元丰之初,于成都路厢军数百人贴铺搬运,不一二年死亡略尽……其为骚扰不可胜言。”“后遂添置递铺,十五里辄立一铺,招兵五十人,起屋六十间,官破钱一百五十六贯,益以民力,仅乃得成,今置百余铺矣。”[65]邮驿系统步递铺兵生涯之所谓“人力最苦”以及“最是险恶”,由此可以略见一斑。

后来驿传系统中相应人员的身份,又称作“急足”。宋人书信中多可看到以“急足”传递的情形。如欧阳修《文忠集》卷一四四《与韩忠献王》即有“急足”传书之例:“(庆历五年)某顿首启,近因州吏诣府请绢曾拜状,急足至时特辱手书为诲……。”“(庆历六年)某启,近急足还,尝略拜问……。”“(熙宁三年)某顿首启,近昨过郓,瞻望留都才三四驿,因假急足拜问粗布区区不谓远烦……。”“(熙宁三年)某启,某去秋留颍月余,尝因急足还府附状……。”“(熙宁四年)某顿首再拜,近急足还府奉状粗布谢恳……。”[66]又如苏轼《东坡全集》卷七七《与滕达道》也有“前急足远寄必已收得”语。而黄庭坚《与知郡朝散书》也写道:“前日遣急足等还上状,当已通彻……。”[67]“急足”也称作“急脚”、“急脚子”。《旧五代史》卷一三三《世袭列传·钱缪》:“遣急脚,间道奉绢表陈乞奏谢以闻。”[68]苏轼《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二首》:“每社及百人以上选少壮者三人,不满百人者选二人,不满五十人者选一人,充急脚子。并轮番一月一替,专令探报盗贼。”“地理稍远,不闻鼓声去处,即火急差急脚子勾唤。”[69]其中“火急”二字值得注意。赵抃《奏状乞止绝川路州军送遗节酒》:“臣伏见益、梓等路诸州军毎遇时序,或隔路或邻近更互送遗节酒,多差衙前急脚子驱送,递铺兵士并役使,百姓人夫往来络绎,担擎劳苦,州县骚动,嗟叹之声,不绝道路。”[70]以“往来络绎,担擎劳苦”,“嗟叹之声,不绝道路”,说其劳作繁重。《泊宅编》卷上记载:“舒王尝戏作《急足集句》云:‘年去年来来去忙,傍他门户傍他墙。一封朝奏缘何事,断尽苏州刺史肠。”[71]其中所谓“年去年来来去忙,傍他门户傍他墙”,正是“急足”们日常辛苦劳作,不能安然居家的特殊生活方式的写照。然而这种与“来去忙”的交通实践为特征的生活方式,又导致了他们特殊的社会交往方式的实现。他们“年来年去”的行走,成为活跃社会生活的特殊的文化风景。通过“急足”、“急脚”、“急脚子”们服役于驿传系统的生活情状,或许也有益于对秦邮“轻足”、“利足”的认识。

【注释】

[1]《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246页。

[2]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里耶秦简(壹)》,文物出版社2012年1月版,第5页。

[3]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11月版,第16页。

[4]释文据陈伟主编《里耶秦简牍校释》(第一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第220页至第221页,第94页,第93页。

[5]陈伟主编《里耶秦简牍校释》(第一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第60页。

[6]梁启雄:《荀子简释》,中华书局1983年1月版,第2页至第3页。《大戴礼记》卷七《劝学》:“假车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与《荀子》文句类同。〔清〕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3月版,第131页。

[7]〔清〕王先谦撰,叶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9月版,第99页。

[8]《离骚》:“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捷,疾也。径,邪道也。窘,急也。言桀、纣愚惑,违背天道,施行惶遽,衣不及带,欲涉邪径,急疾为治,故身触陷阱,至于灭亡,以法戒君也。……五臣云:言桀、纣苦人使乱,用捷疾邪径急步而理之。”〔宋〕洪兴祖撰:白化文、许德楠、李如鸾、方进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3月版,第8页。“捷疾”“急步”的说法值得注意。

[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据世界书局缩印本1980年10月影印版,第87页。

[10]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3月版,第92页。

[11]《汉书》,第1377页。

[12]《史记》,第1338页。

[13]何宁撰:《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10月版,第338页,第340页。

[14]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11月版,第24页至第26页。

[15]张烈点校:《两汉纪》,中华书局2002年6月版,第51页。

[16]何宁撰:《淮南子集释》,第494页。

[17]《续古逸丛书》景宋刻《武经七书》本。

[18]何宁撰:《淮南子集释》,第825页。

[19]《东观汉记》记载:“(王)寻、(王)邑遣步骑数千合战,帝奔之,斩首数十级。诸部将喜曰:‘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可怪也!’帝复进,寻、邑兵却,诸部共乗之,斩首百千级,连胜。乃遂令轻足将书与城中诸将,言宛下兵复到,而阳坠其书。寻、邑得书,读之,恐。帝遂选精兵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奔阵,寻、邑兵大奔北。于是杀寻,而昆阳城中兵亦出,中外并击,会天大雷风,暴雨下如注,水潦成川,滍水盛溢。邑大众遂溃乱,奔走赴水,溺死者以数万,滍水为之不流。邑与严尤、陈茂轻骑乘死人渡滍水逃去。””〔东汉〕刘珍等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3月版,第4页。

[20]王子今:《迁陵“邮人”的历史足音》,《邮苑春秋》2016年3期。

[21]高敏:《从云梦秦简看秦的土地制度》,《云梦秦简初探》(增订本),河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1月版,第156页。唐赞功《云梦秦简所涉及土地所有制形式问题初探》作“及时报告”,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云梦秦简研究》,中华书局1981年7月版,第55页;

[22]林甘泉主编:《中国封建土地制度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8月版,第116页。

[23]徐富昌:《睡虎地秦简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5月版,第69页。

[24]如魏德胜:《〈睡虎地秦墓竹简〉语法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6月版;《〈睡虎地秦墓竹简〉词汇研究》,华夏出版社2003年1月版。

[25]何宁撰:《淮南子集释》,第494页。

[26]《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11月版,第4720页至第4721页。

[27]《宋史》,第9331页。

[28]《史记》,第2892页。

[29]《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6月版,第2401页。

[30]《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5月版,第4348页。

[31]如《后汉书》卷三《章帝纪》“精骑轻行”,中华书局1965年5月版,第143页。

[32]如《三国志》卷一二《魏书·崔琰传》附《孔融传》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轻剽之才”,中华书局1959年12月版,第370页。

[33]《史记》卷四一《越王勾践世家》“轻锐尽死于齐、晋”,第1745页;《史记》卷六五《孙子吴起列传》“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第2164页;《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斩轻锐之卒”,第2924页。

[34]《文选》卷二张衡《西京赋》“轹辐轻鹜”,李善注:“驭车欲马疾,以箠擽于辐,使有声也。”李周翰注:“擽谓擽其车辐为声,以急车也。”〔梁〕萧统编,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年8月版,第50页。

[35]如《汉书》卷八七上《扬雄传上》“徽车轻武”,第3544页;《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元戎轻武”,李贤注:“轻武,言疾也。”第815页。

[36]如《史记》卷六五《孙子吴起列传》“轻兵锐卒”,第2163页;《史记》卷七三《白起王翦列传》“秦出轻兵击之”,第2334页;《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轻兵深入”,第2954页。

[37]如《史记》卷八〇《乐毅列传》“轻卒锐兵”,第2431页。

[38]如《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轻车武射”,第2943页;《司马法》卷中《定爵》“轻车轻徒”,《四部丛刊》景宋刊本。

[39]如《史记》卷五七《绛侯周勃世家》“使轻骑兵”,第2076页;《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选轻骑二千人”,第2616页;《史记》卷九九《刘敬叔孙通列传》“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第2719页。

[40]如《后汉书》卷七四上《袁绍传》:“分遣轻军,星行掩袭”,第2400页;《三国志》卷九《魏书·夏侯惇传》“轻军往赴”,第267页;《三国志》卷一〇《荀彧传》“轻军速进”,第329页;《三国志》卷二二《魏书·陈泰传》“轻军远入”,第640页。

[41]何宁撰:《淮南子集释》,第340页。

[42]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定本),中华书局1992年7月版,第500页。

[43]如《史记》卷六七《仲尼弟子列传》“利口辩辞”,“利口巧辩”,第2194页,第2195页;《汉书》卷四五《息夫躬传》“仲尼‘恶利口之覆邦家’”,第2189页;《汉书》卷七七《孙宝传》:“恶利口之覆国家”,第3262页;《汉书》卷六五《东方朔传》:“巧言利口”,第2870页;《汉书》卷八四《翟方进传》:“利口不轨”,第3418页;《后汉书》卷一六《邓骘传》:“利口倾险”,第617页。

[44]如《后汉书》卷八四《列女传·曹世叔妻》“辩口利辞”,第2789页;《续汉书·礼仪志中》“请雨”条刘昭注补引董仲舒云“辩口利辞”,第3117页。

[45]《史记》,第2752页。关于“利口”,《史记》卷六七《仲尼弟子列传》:宰予“利口辩辞”,“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辞。”第2194页至第2195页。

[46]《汉书》,第2350页。

[47]〔清〕孙诒让著,孙以楷校点:《墨子间诂》,中华书局1986年2月版,第33页。

[48]梁启雄:《荀子简释》,第202页。

[49]《史记》,第1164页至第1165页。

[50]《三国志》,第1263页。

[51]《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10月版,第22页。

[52]《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7月版,第4096页。

[53]《清史稿》,第4112页。

[54]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里耶秦简(壹)》,第4页至第5页。

[55]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11月版,第290页至第291页。

[56]王子今:《走马楼简所见“邮卒”与“驿兵”》,《吴简研究》第1辑,崇文书局2004年7月版。

[57]〔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11月版,第451页。

[58]〔宋〕宋庠:《元宪集》卷七《五言长律》,卷一四《七言绝句》,卷一二《七言律诗》,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59]〔清〕叶绍本:《白鹤山房诗钞》卷二《古今体诗》,清道光七年桂林使廨刻增修本。

[60]〔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七《古今诗六》。朱彝尊也喜好使用“轻邮”语。如《刺梅园饯别陆进游汝阳》:“余事机云时唱和,莫忘日下置轻邮。”《曝书亭记》卷一〇《古今诗九》。《寄贾黄州鉝》:“别后相思意何限,可能尺幅寄轻邮。”《曝书亭记》卷一七《古今诗一六》。《以蜜渍生茘支戏成一律》:“省得红尘一骑忙,轻邮试验指迷方。”《曝书亭记》卷一八《古今诗一七》。《四部丛刊》景清康熙本。

[61]〔清〕汤右曾:《怀清堂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2]〔清〕叶绍本:《白鹤山房诗钞》卷一三《古今体诗》。清道光七年桂林使廨刻增修本。

[63]《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1月版,第840页。

[64]《旧五代史》,中华书局年月版,第1776页。

[65]《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六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6]〔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一,《四部丛刊》景元本。

[67]〔宋〕黄庭坚:《《与知郡朝散书》,《山谷集》别集卷一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8]《旧五代史》,中华书局1976年5月版,第1769页。

[69]〔宋〕苏轼:《东坡全集》卷六四《奏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0]〔宋〕赵抃:《清献集》卷九《奏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1]〔宋〕方勺撰,许沛藻、杨立扬点校:《泊宅编》,中华书局1983年7月版,第69页至第70页。

来源:《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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